已故吴晓铃先生是「李开先说」的最早持议者。他在为《中国文学史》(中科院编,1962 年版)写的一条脚注里,明确提出自己对《金瓶梅》作者的看法:「李开先的可能性较大。」
越二十年后,徐朔方先生发表〈《金瓶梅》的写定者是李开先〉等系列论文,提出《金瓶梅》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,李开先为该书的最后写定者,后又把观点修正为《金瓶梅》「的写定者或写定者之一是李开先或他的崇信者」。
对于「李开先说」,赵景深、杜维沫、日下翠(日)、芮效卫(美)都表示过不同程度的支持。
在这一基础上,笔者出版了《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》一书,从李开先的籍里生平、写作态度和诗文风格,从他在朝野的盛名到他的家庭状况,进行了详细的比勘,提出了一些新的材料。
《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》 卜 键 著
现撮要列举如下:
一、由《金瓶梅》大量引录《宝剑记》曲文到
两书笔法的近同
曲文的大段抄引。
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无疑是熟谙词曲的,书中引用了许多前人剧作,然其大量引用且又不加标名的当代剧作,惟有李开先的《宝剑记》,这些大段大段的抄引,常因所写人物的不同而改易几字,便觉妥帖自然,与一般词话演义小说的照抄又不同。
色色入妙的人物素描。《金瓶梅》的抄引常又集中在对某些类型化、行当化人物脸谱的勾勒上,如庸医、僧尼、帮闲、媒婆,也包括昏官、柄臣。
如第六十一回「我做太医姓赵」一段,虽因患者性别而文字各异,其唇吻口角则与《宝剑记》绝无二致;
第六十八回写王姑子和薛姑子争风吃醋,又出于剧中第五十一出,都对僧尼的贪婪淫乱极尽嘲讽;
而从第七十回朱太尉身上,也明显可见出《宝剑记》中高太尉的影子。
积习难隐的情景处理。
《金瓶梅》中有许多情景描写,明显来自《宝剑记》,如「赏雪」「诊病」「庆贺」「宣卷」「圆梦」……如第九十二回写西门大姐「悬梁自缢」,丫头从窗外张看,先说是「打秋千」,再说是「提偶戏」,最后才说「上吊死了」,与剧本如出一辙。
《金瓶梅》的抄引,是为其塑造形象、结构故事、设置情境服务的,是同一创作手法在不同作品中的互见。
两书在行文造语、设事绘情方面的近同。
首先表现在有关人物事件的描写上,如「三娘生日」、两夫人进香、帮闲诉苦、粗使丫头吃醋、两舅舅说亲、淫僧做道场……两相校读,如脱一模。
另如以曲代言、曲牌的使用、脚色家门,如对一些语词像「昨日」「乔」「猫鼠同眠」、干支的排列,如一些专有名词的通用─白虎节堂与执金吾堂、肉屏风与玉屏风、玉带金鱼蟒衣与玉带飞鱼蟒衣,是贯穿全书始终,渗透到细节描写中的。
影松轩本
二、李开先的仕宦、归隐与家庭
明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》称《金瓶梅》作者为「嘉靖间大名士」,应是我们的一条路引。
李开先为嘉靖八年进士,历任吏部文选司郎中、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等,与罗洪先、唐顺之诸人列名「嘉靖八子」。
其在三十九岁正当有所作为之际,遭权臣嫉忌,罢归乡里,对朝政腐败也有着清醒认识和切身感受,在《金瓶梅》中可得到印证。
罢官的次月,李开先即携家返回故乡章丘。「自从辞帝里,不复出齐州。」「归而治田产,蓄声伎,征歌度曲,自诩马东篱、张小山无以过也。为文一篇辄万言,诗一韵辄百首,不循格律,诙谐谈笑……」(清钱谦益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丁上)
著名散曲家冯惟敏赞他:「似您这天才杰出,真个是无愧前修。霎时间对客挥毫风雨响,世不曾闭门觅句鬼神愁。囊括了三坟五典、八索九丘;网罗了百家众伎、三教九流;席卷了两汉六朝、千篇万首;弹压了三俊四杰,七步八斗……」
李开先在朋友和当代人心目中被誉为「东方曼倩」「好酒刘伶」「山东李白」「吏部韩公」,是一个富有才情的放诞的大名士。
古今中外的许多小说中,主人公身上常可透视出作者的身影,《金瓶梅》亦然。
西门庆是一个反面典型,却也并不影响作者在设计这一形象时使用自己的生活积累,化用自己的人生感受。
试为比较:
李开先妻妾与西门庆妻妾。
《金瓶梅》主要写西门庆与一妻五妾的家庭故事。李开先原配张氏,嘉靖二十六年卒;继娶王氏,卒于开先逝后之万历十六年。
小说中吴月娘综合了张王二人的特点:接人待物及与众妾的关系类似张氏,以女儿填房和出身则略同于王氏,尤其是在生育上遭遇的不幸与二人很相像。
小说中西门庆妻妾有排行,如孟三儿、潘五儿,又称与之有奸情的韩道国妻王六儿,呼奶子如意儿作章四儿。
李开先之妾亦有排行,如张二、张三、范四。在李瓶儿身上可见出开先宠妓张二的影子,西门庆对瓶儿那不寻常的怀念,也可在《闲居集》开先追思张二的诗文中找到先例。
《李开先全集》书封
李开先家乐与西门庆家乐。
《金瓶梅》写家乐之类文字,应非刻意结撰,一般来讲为不经意出之。李开先常以家乐自炫,其家乐班的构成及演剧情况,亦散见于作品及同时人记载中。
笔者认为李氏当是以此为生活原型来写作的:李开先姬妾多选善乐器者,或择年轻美貌者教习之;小说中潘金莲琵琶、孟玉楼月琴,皆以妾兼理乐器。
何元朗《四友斋丛说‧杂记》称「李中麓家戏子几二三十人,女妓二人,女童歌者数人」,「中麓每日或按乐,或与童子蹴球,或斗棋,客至则命酒」;
亦可与小说中「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,教习学弹唱,春梅学琵琶,玉箫学筝,迎春学弦子,兰香学月琴」一段,两相接读。
李开先园林与西门庆园林。
李开先《闲居集‧孝廉堂序》:「归而治地于城之西南隅,中构一堂,颇宏壮而鲜丽……堂前有对厢,有重门,有门房;堂后有寝居,有翼室,有二楼二堂二卷厦,及一小厅、二假山,一山有洞。园亭六,园门二,名花怪石充斥其中……」使与小说中有关描写比较,可见出基本规模的近同。
西门庆寻欢作乐的一个重要场地是假山之洞即藏春坞,而李开先〈中麓小令〉「藏春阁,避暑亭,得经营处且经营」,也是其借放诞酒色以消减烦愁的地方。
「坞」与「阁」在语义上不一样,然有意思的是,《金瓶梅》中写西门庆花园,又连连提及「藏春阁」三字:「冬赏藏春阁,白梅积雪」,「藏春阁后,白银杏半放不放」。
这里的藏春阁,即是藏春坞,即是雪洞儿。
李开先之会与西门庆之会。
西门庆有一个市井之会,所谓「热结十兄弟」是也。《闲居集‧颜神事宜》记述了「恶少有花心会」,「各携娼妓,昼夜喧饮」等,颇类似。
而李开先返乡后也加入了章丘的诗会和词会,「每月相参作主」与小说中「每月会茶饮酒」略同。
《李中麓闲居集》 (明)李开先 著
三、其他有关线索
作为《金瓶梅》可能的作者,李开先性情及经历中可供印证的还有很多,限于篇幅,兹略举如下:
经商之才。李开先虽出身农家,其祖父和岳父都有经商之能。且章丘为齐东大邑,商业繁华,李开先所撰对联有:
「游客经商车辆交驰三岔口,举人进士坊牌填满四隅头」,正写这种繁盛景况。而李氏曾任户部,颇有经济之才,返乡后扩拓家产,建置园林,设「农商兼济之堂」,才能够「优游林下」。
善谑的积习与「留驴阳」。
《金瓶梅》第五十一回西门庆讲了一个「留驴阳」的淫秽笑话,李开先《诗禅》后跋语中正有一则故事:
「长清刘卢阳,与物无忤,逢人多戏,人咸以刘驴阳称。八月念又八日,来贺中麓生辰,座客无不与之嘲讪者。中麓在主席。出一谜试众猜之……客竟无一应者,遂酌酒遍饮客,曰:乃是『留驴阳』三字……」
刘卢阳此人名不见经传,其诨名当不会广为人知,写入《金瓶梅》中,又能作何解释?
关于子息。
《金瓶梅》中有关西门庆子息的文字,细写主人公的思子之切,得子之喜,爱子之深,殇子之痛,给人以深刻印象,若与李开先子息的情况相比较,符节处甚多,对考证作者亦有裨益。
章丘与清河。
《金瓶梅》作者把《水浒传》西门庆故事的发生地由阳谷改为清河,自有其深意在焉,其说有四:使与「浊河」相对应;隐括古清河郡及苏章持法故事;暗喻章丘,县境内有大清河、小清河,以河流代指地名,亦古人之惯例;寓济水,亦即小清河。
小说中存在不少地理讹误,然若以章丘为坐标,则见处处吻合。
本文作者 卜键 教授
文章作者单位: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
本文获授权刊发,原文刊于《卜键<金瓶梅>研究精选集》,2015,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。转发请注明出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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